“农民工”“海德格尔”,这两个词手拉手,居然一起进入了2021年舆论的红毯。
其实,他们都在探索“我该如何存在”,一点都不会突兀。
我一直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执着,是一种命里带的缘分,是心向往之。在这个谁都可以离开现实生活中的某个具体的人而独立生活的时代,我也选择遥远的苏东坡来疗愈自己,所以我非常懂“农民工”陈直用翻译海德格尔来“意义”自己的生活。
从今年开始,我总把热点当成时代给我的提示和启发,让我可以付之以微小的行动丰富自己。比如,由此,我去读了张祥龙的《海德格尔传》。于是这篇,就试着写写这个哲人。
海德格尔的东西,是出了名的晦涩难懂,其里面有非常多的自发生长起来的“新词”,当时是新的,其实现在看来还是新的。
在一个中国气节叫“小雪”的降温天的黄昏,我看到天空的云彩格外绚烂,就翻起了这本书。这场景就像冰心说的一句话“愿你生命中有够多的云翳,来造一个美丽的黄昏”。
海德格尔,1889年9月26日出生于德国巴登州梅镇的一户笃信天主教的家庭。他的父亲是负责教堂杂务的低级神职人员,比如负责敲钟啊之类的,喜欢《大钟歌》;他的母亲呢,据说天性乐观,喜欢社交和有意思的谈话。比如,她会经常说:“生活被安排地如此奇妙,使人总可以为什么事而欢喜。”
他的祖上世代是农民和手艺人。他出生于意外和动荡之后,在一个临时教堂的旧屋子里诞生。当时,他父亲都38岁,母亲31岁了。他还是长子,可以想见父母的欣喜程度。
海德格尔从小喜欢游泳、溜冰、足球、体操、远足、游戏等等,他对童年的某些意象化的记忆格外深刻,有两样事物经常会出现在他日后的文字中,那就是,久久回荡的钟声,还有田间小道的召唤。
神学首先影响了他。这是家庭环境的影响,也是其精神导师、后来的弗莱堡主教格约伯神父的指引。神学,让他从高中起就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比如高中最后一年,他读了弗莱堡神学教授卡尔·布亥格的书《论存在:存在论概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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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他考上了弗莱堡大学的神学院。一场意外发生后,他被迫中断神学学习。这时候的他,不知道未来该如何,在孤独中修养,心情阴郁,觉得前途茫然。
每个阴郁的低潮期,其实就是人生转变的意识适应期。在那之后,他对逻辑和数学极感兴趣,被胡塞尔的《逻辑研究》吸引。由此,他决定放弃神学,专攻哲学。
1913年夏,在施耐德(Arthur Schneider)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博士论文《心理主义的判断学说》。
1914年,一战爆发,25岁的他,8月入伍,10月因心脏病复发退出,在邮局做信检充兵役,继续研究教职论文。所以,他的人生,从来没有中断过研究。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经历了信仰上的重大转变。时代和人,都在变。那些初心、基底、思维,也会变。不必惊讶,也不必惊慌。生而为人,就在承载变化。
我们常感慨感情会变、激情会退,最近常常讨论的名人离婚、人设崩塌、税收风波等等,在时代和思想的底色变化面前,这些不过就是小波澜。
所以信仰体系的崩塌和重建,也并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它也可能出现在日常里。人有多深刻地理解变化,他就能多好地理解生活。
海德格尔的变化是彻底的,他不仅完全脱开了天主教神学和哲学的立场,而且逐渐从方法上超出了胡塞尔的意识意向性分析的现象学,乃至拉斯克的新康德主义与现象学的混合体,发展出“实际生活经验本身的形式显示”的解释学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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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来说是什么呢?人要真正独立自主的基础是拥有自己的坚固的哲学体系,而且要承认的是,这是从完全异质的思想综合基础中进化而来。只有“不同”才能酝酿“新的”。
1919年,这个“形式显示”的存在论解释学思想诞生。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意义”是以人的实际生活经验本身为活生生的源头,在一切二元对立之先的实际生活经验之中,就已经有了一种纯关系境遇的意义构成。真实地、诚实地面向生活本身,所以海德格尔具有现代性。
我在写《家》的时候,提到过海德格尔的诗意栖居、家的含义。他真的是西方人中非常接近东方思想的哲学家。
因为,他喜欢老庄哲学。
我知道我也一定会喜欢他的,因为我们有共同的某片意识林地,从小对老庄的认同和热爱。
早在二三十年代末,海德格尔就熟读了老庄等道家著作,他还在演讲中即兴援引了庄子的“濠上观鱼”的例子。在《论真理的本性》1930年原始手稿中,还引用了老子28章的“知其白守其黑”,来解释真理问题。他甚至还和中国学者萧师毅共同翻译《道德经》。
道家的“万物负阴以抱阳、冲气以为和”的思想直接影响了他后期的真理观。
庄子和海德格尔,一个中国古代先秦道家的代表,一个是西方现代存在主义的代表。他们之间最大的相似点,竟然是这个点!一个令我从小一见钟情的概念。
人应该对物采取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他们共同的回答是,“泰然让之”。
什么是泰然让之,就是让物如其所是地存在。也就是顺其自然。
什么是自然?一个是矿物、动物、植物、人类等等所组成的整体,是天下万物;另一个是自然而然,自然就是自己的本性。
在庄子那里,无为,不是无所作为,而是自然而然的无有妄为。天的本性是清明,地的本性是安宁,只要天地按照各自的本性运行,那么其中的万物就会自行化生。而治物,就是人为,人用技来治理物,就是某种妄为。
庄子曾提出“伤性以身以殉”,为了谋生,人投身于技之中,从而伤害了自己的天性。人在改变物的时候,也会被物所改变,变成“丧己于物、失性于俗”的“倒置之民”。被世俗之物所束缚,不能解放自己的天性,就是糊里糊涂浑浑噩噩颠倒黑白过日子的人。
真正的养生,就是让生命保持自己的性情。庄子追求的最高状态,就是逍遥游,逍遥游的最大特质是“无待”。
“待”是什么呢?一是对待的待,在这个语境里,充满外物对自身压迫;二是凭待的待,自身的实现依赖外物,因而外物是对于自身也充满限制。
海德格尔的泰然让之,则有点难懂,他大致是说,人在现实中逃离思想的束缚,因为思想的本性不是对于存在者的计算,而是对于存在的沉思。世界不只是被人当作表象来计算,而且还被人当作能源去消耗。我们不要有为,而是等待。等待不是消极的无所事事,而是积极准备着自身的逗留。
“自身的逗留”,这个概念非常重要。要解释这个,必须再加入另一个概念,叫“林中空地”。
虽然“林中空地”带来光明,但是,它并没有消灭黑暗,于是,林中空地让光明和黑暗相互游戏,凭借于它让前者自身去蔽,让后者自身遮蔽。如林中空地,广袤也给予进入其中的物,以遮蔽和显现的自由,即“泰然让之”。
有“自身的逗留”,于是,万物“安宁于自身所属的广袤之逗留中”。这种听任物在世界之中进进出出的态度,就是对物的“泰然让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对物的“泰然让之”意味着对神秘的敞开状态。也是任凭世事变化,保持对“自身的逗留”。
自身并不是这个世界、原生家庭灌输给你的那套东西,而是你一直找寻的意义,在这个过程中,本来无比诚实地在进行打破与重建,这个过程,发生得极其自然,看不清楚到底为何走到这个境地,但就是走到了。
庄子的“泰然让之”,强调人对于自然的顺应,而海德格尔的“泰然让之”是思想对于存在的敞开。思想首先不能封闭起来,它必须保持开放。
所以,用海德格尔、庄子和王阳明的观点来看元宇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有人说,我们自己构建了互联网之类的虚拟世界,虚拟世界的出现恰好填充了虚无的精神空间。这就容易导致我们否定现实存在的意义,而在虚拟世界中找寻意义,比如很多人沉浸在游戏之中。
而元宇宙的出现,似乎在探索打通现实和虚拟的路径。我最近收了一个NFT礼物,格外有这样的感觉。不管元宇宙这个概念会流行多久,总之,人们试图打破现实和虚拟的界限的努力不会停止。
按照海德格尔的理论,思想不能封闭,要保持对存在的敞开,你永远不知道,我们这个现实世界本身是不是有更高维的精神在支配;而庄周梦蝶,本身就打开了人与物之间的界限;而王阳明更直接,“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
张祥龙先生的《海德格尔传》把海德格尔提的Dasein翻译成了“缘在”。
缘起性空,是魏晋之际传入我国的佛家中观学的核心命题,它主张任何事物都是相依相缘的,反对一切独立的、自主的实体性,与海德格尔的反实体主义思想有相通之处。
我们这个虚拟和现实越来越连接的世界,更多的随机事件、各种各样变化随时发生,人不仅被现实生活刺激和压力裹挟,也被各种讯息和关联性捕捉。
Ereingnis,在德语中是“发生的事件”,但海德格尔想表现的是,任何自身或存在者的存在性从根本上都不是现成的,而只能在一种相互牵引、来回交荡的缘构态中被发生出来,叫“自身的缘构成”,或“缘构发生”。
这些都说明,智者在某些方面都是相通的,在突破人类自身思想局限上,他们在共同努力。
一个大事件里的简单的构成,其实并不简单。一个大时代的个人,更要有随机应变的能力。我们现在随时有可能被各种生活中以前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影响命运和生活,这让我们对哲学,更有了依赖。人们经常动不动被迫隔离,可以用哲学修身养性。我现在大致就面临这个状态。
海德格尔一生评论过许多哲学家和思想家,但他只对荷尔德林与老子给予了无保留的欣赏和最高的推崇。
荷尔德林1802年精神失常,1807年病情加重,在1843年去世之前,他写了《塔楼之诗》,他试着摆脱人间牵挂和痛苦,摆脱毫无希望的与命运抗争的感觉、美丽的感伤、黑暗的忧郁……只有这样,才能几乎完全专注于春秋四季的自然,无待地处于其宁静、清澈和内在的狂喜之中。
“世界穿上了盛装,飘过空阔田野的声音只轻轻鸣响,阳光晒暖了和煦的秋日,田野静立如一片伸展的远望,微风吹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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